
《匠人坊:小说技法十二讲》(花山文艺出版社)是一本有关技艺技巧的书,讲述它们在小说中的种种运用及其与文学思潮的关联。书中,我试图对现实主义、现代主义、后现代主义小说等的技巧技法运用进行归纳、总结与反思,寻找小说写作的基本“设计原理”。
以往谈及小说技巧的理论书,多数是以古典或现实主义的技巧运用为核心,而在我的这本书中,则尝试将现代主义、后现代主义的文本操作技巧当作重要支撑——是的,这一部分可参照的理论资料不多,我更多的是结合自己的阅读经验和创作经验,并努力将其理论化。与此同时,我也愿意以庖丁解牛的方式,将古今中外的经典小说放在一个整体视野中去打量,希望容纳更多有用的、有特点和独特性的技巧技法,助力和提升我们的创作水平。我希望它对我们理解文学和完成小说的基本设计有所帮助,对我们理解技法的效果和可能的“匮乏”有所助益,对拓宽我们的文学视野起点儿作用。
习惯上,我们对文学的“技艺”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轻视。一方面,我们把技术视为小儿科,是一门相对低端的、缺少理论含量的“工匠之学”。它似乎只在我们文学学习的初级阶段才有用,而且是辅助性的。另一方面,我们又有一种有趣的“天才迷信”,认定技巧技法是水到渠成的结果,是自由生长而来,是作家们“天才”的呈现。“无法才是最高的法”,不受技法困囿才是艺术性的真正体现。这双重的轻视所造成的后果往往是忽视了艺术性。小说的技艺技巧自然有其辅助性,辅助小说家把想说的、想表达的思考以故事、行为和事件呈现出来,辅助小说家表达得更丰沛、曲折、有魅力,辅助艺术成为真正的艺术,并经历世代的变迁之后魅力不衰……但在我这样的读者和写作者看来,无技艺无文学,风格和结构是小说的精华,没有良好技艺支撑的作品难以成为真正的经典。
更进一步说,技术技巧不只是文学作品的“外在之美”,它其实与作家的思想能力、认知水平紧密相连。越是卓越的作家越会使用技艺,越有能力使那深邃的思想以微妙的语言、细节和段落呈现。是故,我觉得我们应多谈谈技艺技巧,谈谈它的微妙和趣味。在本书中,我重点谈论的是小说的故事设计、结构设计、细节设计、开头设计、高潮设计、情节设计、对话设计、景物设计、深度设计、人物设计以及结尾设计,而在另一本即将出版的《匠人坊》中,我还将就小说的多种技艺手段(譬如现实主义的写法定律、魔幻现实主义的写法定律、意识流写作的写法定律、荒诞主义的写法定律等)进行专门解析。
小说的设计规律是大抵可寻的,这是我在《匠人坊:小说技法十二讲》中多次强调的一个观点。我也为此准备了充分的例证,在每一种设计技巧的阐释中,列举至少3篇经典小说,探究它们如何使用这一技巧及其共有的倾向和各自特点。说大抵可寻,一是基于前人在“不断试错”的过程中积累得到的基本经验,另外也是基于人类不断被培育出的审美习惯和接受习惯。事实上,那些伟大、卓越的作家都是素质良好的心理学家,他们知道在小说写作中如何与读者完成“暗博弈”,如何“吊读者胃口”,知道读者的心理需求,知道如何勾起或满足这种需求,知道小说中的哪些点能够唤起读者的精神共鸣……而这些,恰恰印证着小说设计有其规律,其规律应当被理解,也应当被尊重。
在阅读和写作中,我越来越意识到,优秀的小说往往是精心设计出来的,而越是外表上看起来“天衣无缝”、水到渠成的小说,用功则越深。只是作家会尽力掩盖设计的痕迹,让自己的文字看起来和顺自然,并不着力。在这本书中,我有意寻找那些“天衣无缝”的设计并进行解析,这些可能是不从事小说创作的理论研究者不容易注意到的。作为一个写作者,我愿意为大家分享和揭秘其中的玄机。
我试图像庖丁解牛那样,在拆解小说技艺的过程中尽可能精确而纯粹,谈故事设计便只专注于故事,谈细节便只专注于细节。但小说技艺无法完全与内容割裂开,技艺的美妙往往连接着内容的深刻。因此,在谈论技艺的过程中,我也多有涉及小说的内容诉求:是小说的言说使得技艺变成这个样子,而这种技法之所以在A点是这样使用的,而到了B点又那样使用,其根本在于内容的不同、表达的不同,以及作家预期的效果不同。所以,在谈论技艺和它的设计时,我往往会约略涉及内容呈现、思想呈现,涉及“这种方法”对特定表达的贡献。自19世纪以来,诸多文学技法的实践其实更多关联着“看世界”眼光的改变,技法和思想的黏连变得难解难分。因此,我们在学习技法技巧时,也要拓展思维,发现和体味某个方法中所蕴藏的“认知力量”——它也是我在这部书中反复提醒的。
有作家曾说,小说本身即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,我深以为然。对一个细节、一个关键的人物对话、一个故事的转折点或仅仅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词的运用,作家可能都需要在大脑中经历风暴,为这一个选择找一二三个专属的设计方案,然后再仔细掂对,在一次次试错中寻找好的、更好的,直至找到那个自己能力范围之内“最好的”。我愿意借助本书,和朋友们一起认知、发现和掂对文学设计的普遍规律,并从中一起找见“设计的乐趣”。当然,发现和认识到小说设计的基本规律之后,并不意味着我们掌握了它就不用再反复试错。恰恰相反,它要求我们在掌握规律之后不断尝试全新的创造,不断向这一规律发起冲击,看看它还有没有突破的可能。在强调技巧有规律可循的同时,我还要强调小说设计的“唯一性”和“唯适性”:这个动作和反应,只能是林黛玉的,换给薛宝钗或晴雯它就不成立;在《红楼梦》里出现的“黛玉葬花”一节足够经典,我们可以找见它的设计规律,但这一细节没有人可以再使用第二次,就是作家本人在另一部书中续写林妹妹的故事,也不能让它再重复出现一遍。极具个性化的情节细节,不论是前人用的,还是你自己用的,用过一次之后就不能再用,这也是小说设计中最为苛刻的设计原则之一。
我试图用整体性视野,尽量让我分析的对象更全面,多涉及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。在这部书中,我给予非汉语的西方小说、拉美文学以更多的解析侧重,对现代主义、后现代主义的前沿艺术探索给予了更多侧重——我坚信鲁迅的“拿来主义”。同时,我也有一个比喻,吃羊肉、吃牛肉绝不可能使我们变成羊或牛,我们长的,是自己的肉。我们从那些“他者经验”中汲取到的,可以转化为我们的写作经验。开放和博取的态度,帮助我们写出更有思想深度和引人共鸣的“中国小说”,让我们的文学创作被更多国家和民族的读者敬佩、尊重。
对于到达罗马这件事儿,前人已经蹚出了上万条路,我们一起来审视他们是如何做到的,是否方便、快捷、有效?即使已经有了这么多条道路,我们是否还能为它再添上一万零一条、一万零二条?写作《匠人坊:小说技法十二讲》,是裨益而不是困囿,我希望它能激发我们创造的乐趣和与前人的竞胜之心。
(作者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、鲁迅文学奖获得者)
来源:人民日报海外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