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一处己能让,凡名誉、地位、利益,与人相涉,退避不争。二处人无忌,于他人多思优长,隐其短失,口颂笔赞。三处事不苟,凭劳动以换生活,任事负责,治学严谨。
——王燕玉
五代至清中叶,是我国书籍发展的第三阶段。质料扩大用纸,方法雕版印为主,活字印刷间之,手写通常稀少,形式则定型为册叶。由蝴蝶装而包背装,而至线装,所有重要书籍都得广泛传播。但印刷术限于手工,故称手工印刷册叶时期。自雕版印刷流行,社会上购置稿本,刊刻版面,印刷装订,发行售卖,保护所有权等,一系列组织活动,油然而生,近似现代出版事业,不过无“出版”的概念名称。区其属性,无非官府、私家、商坊三类。
官府刻书,北宋王朝承续五代国家刻书措施。太祖开宝四年(971年),派人到成都刻印佛教《大藏经》,凡五千零四十八卷,依《开元释教录》目次付雕,十馀年才完成,版子十三万块,这是我国雕印的第一部大丛书。今只残存《佛说阿难越致遮经》一种,藏于北京图书馆。太宗时,命大臣抄撰《太平御览》《文苑英华》各一千卷,《太平广记》五百卷。真宗时,又抄撰《册府元龟》一千卷,陆续刻印流通,这是宋代四大类书。太宗时,又校刻九经,开雕四史、《说文解字》。仁宗时,又刻印医书,范围逐步扩大。凡朝廷刻印书,绝大多数由国子监承办。靖康之变,北宋国子监本书版全被金人运去,残存的如《史》《汉》十行中字本,《新唐书》十四行小字本,至南宋又修补出版,还重刻经注和单疏。南宋高宗建都临安(今杭州),令国子监收集各地官刻书版续印,未刻的书新刻。因而,南宋监本书种类数量都很多。地方官受朝廷影响,提倡刻书,如越州(今绍兴)浙东盐茶司,将《周易》《尚书》《周礼》《礼记》《春秋左传》经、注、疏合刻,大予读者方便。
北方金国也学宋廷办法,把运来的北宋书版交国子监作为底本,所刻印书称金监本。元世祖至元十一年(1274年),设兴文署刻书,首刻胡三省注《资治通鉴》,又刊蒙文译本。地方刻书由各路儒学与书院,儒学以九路分刊的十种正史著名,书院刻本则较朝廷,儒学俱优,但总看数量质量都远逊宋代。值得一提的是,成宗大德时刻西夏文(元人称河西字)《大藏经》,杭州雕版,梵夹装式,字划严整,冠图工丽,在现存几种西夏文籍里为数量较多的残本。
元灭宋后,曾将宋国子监书版聚于西湖书院,西湖书院又自刻不少书。明初洪武八年(1380年),把这些书版统移南京国子监,故南监印书多宋、元旧本。后来版片浸漶,南监罚令犯过学生出资补刻,草率敷衍,错字脱叶层出,故明中叶后南监本不佳,目录见梅鷟《南雍志》。北监本时后而量寡,漏讹亦众,目录见刘若愚《酌中志》。至朝廷直接刻印书,由司礼监领办,分设经厂进行,习称内府本、经厂本,形式虽佳,校雠不严。明代藩王不能问政,生活优裕,长日无事,好学者即寄托刻书,选据宋、元善本,校对仔细,刻印精工,所刻称藩府本,为明代官刻一大特色。其中,以宁献王朱权(137种),晋庄王朱钟铉(多书画)最著。
清代官刻书全集于内府,康熙十二年(1673年)设武英殿刻书处,其所刻书习称殿版,遍及各种,大都“钦定”。康熙、乾隆两朝最盛,道光以后即不足观,具见陶湘《清代殿版书目》。康熙朝殿版书,多刻工整的钦体字(即手写体),如《御定全唐诗》;用宋体字而刻工、纸、墨精妙的,如《康熙字典》《渊鉴类函》《骈字类编》《数理精蕴》,都为印本上品。次则乾隆初校刻的《十三经注疏》《二十四史》,也当时人所重。套印书籍亦在清代前期达到高度水平,如康熙朝的《劝善金科》(剧木)五色套印,《词谱》《曲律》朱、墨套印,乾隆朝的《御选唐宋文醇》朱、墨、绿三色套印,《唐宋诗醇》四色套印。至于书内版画、插图,无不由名画家与优秀刻工合用,亦盛于康熙,勿庸琐道。总衡官刻印书,宋代作用影响最大,清代康、乾最多最精,可谓集手工印刷的大成。
刻书机构,宋代国子监为主,元代各地书院为优,明代藩府为善,清代内府集美。而官刻书由于条件优厚,人力、财力、物力充沛,数量大,质量高,故能促进刻印工艺,推动刻书事业。
私家刻书自五代后蜀毋昭裔,刻印通用的《文选》及类书,私人刻书之风渐开,至南宋而大盛,遍及全境各地。杭州、婺州(今浙江金华)、建安、眉山为多,传世的家刻本,如相台岳氏家塾的五经,眉山程舍人家的《东都事略》,永嘉陈玉父家的《玉台新咏》,廖莹中世采堂韩柳文集,黄善夫的《史记》《汉书》,祝穆的《方舆胜览》,屡见后世翻刻。其署名或以家宅称,如“建溪蔡梦弼傅卿家塾”“建安魏仲举家塾”“建安刘叔刚宅”;或以斋堂称,如“广都黄氏进修堂”“婺州蒋宅崇和斋”“清渭何通直宅万卷堂”;或以姓名称,如“钱塘王叔边家”“临安进士孟琪、廉台田家”“姑苏郑定”。所刻的书主要是前人著述,亦有自著,校雠大都可凭。
元、明私人刻书承接南宋,嘉靖而后集于江、浙,喜翻刻宋、元版,尤好模仿北宋,勇于采取新法。如万历吴兴凌、闵二家之用套版,天启、崇祯间金陵胡正言之用饾版,投资巨大,印工精美。崇祯时,江南常熟人毛晋,据所藏善本书校刻多种,著称的有《十三经注疏》《十七史》《六十种曲》,都以藏书之所“汲古阁”牌记。其幼子房所刻尤众,养印匠二十人,特于江西造纸,厚薄分称毛边、毛太,驰名海内,影响广远。这是学者专家刻书,寥寥无几,一般则颇恶滥,或校勘粗疏而多误,或改动内容及书名,或易用古体字,或节录片段而冒全,非留心甄别不可。
清初私家刻书,出于文人学者自刻一类,书法端雅,刻工优秀,纸墨精良。如徐乾学、何焯主编刻印的《通志堂经解》,集宋、元理学书大成;朱彝尊的《经义考》《日下旧闻》《曝书亭集》,都为手工写体字。出于亲友出资代刻一类,如顾炎武的《音学五书》《日知录》,黄宗羲的《明儒学案》,阎若璩的《潜邱礼记》,都用仿宋字体,通常竹纸,校对虽审慎,而工艺不高。由是可明识,版刷形式的精粗与内容价值高下,不一定相配应。乾、嘉之际,私人刻书多面扩展,藏书各家以宋、元善本,影摹上版,或重校付刊,如黄丕烈的《士礼居丛书》,鲍廷博的《知不足斋丛书》,两种最著。校勘学家以手校之书雕印,如卢文弨的《抱经堂丛书》,顾广圻的《思适斋丛书》,孙星衍的《平津馆丛书》,毕源的《经训堂丛书》。嘉庆时,阮亨刻所校《皇清经解》,集清代经学著述的大成,与《通志堂经解》辉映,各代表经学的最大流派。他又刻《文选楼丛书》,也很出色。辑佚学家以所编的书刊发,如黄奭的《汉学堂丛书》,马国翰的《玉函山房辑佚书》,严可均的《全上古三代两汉三国两晋六朝文》。合看清代家刻本书,丰而且精,书坊所卖学术著作及诗文集,习于预订或转销家刻本,极少自刻。自刻的是小说、戏文之屑属。
商坊刻书,以营利为目的,为书籍生产的基本力量,为书籍流通分配的主体。书坊是商人兴办的机构,雇有刻工、印工、编辑人员,备有木材、纸张、笔、墨等件,实包括现代的出版、印刷、发售。唐末已有,五代普遍,其刻印的书籍,是我国最早的印本。后来官府与私人的刻书虽然不断增加,但就书籍的总产量而言,坊刻本无疑为主流,因广大人民所需读物,始终靠商坊刻印供给。
宋代商坊刻书通及全国,而成都、杭州、建安为三个中心。分期来看,北宋还有开封,南宋还有眉山(在今四川)、金华、宁波、衙县(在今浙江)、平江(在今江苏)、吉安、上饶(在今江西)、贵池、歙县(在今安徽)、江陵(在今湖北)、广州,现能查见地点约一百七十处。金国以平阳(今山西临汾)为刻书中心,宁晋(在今河北)次之。其中,建安书坊汇集。据考凡三四家,又聚居麻沙、崇化二镇,有的自宋至明延续。如余姓在宋有余仁仲“万卷堂”,在元有余志安“勤有堂”,在明有余文台“双峰堂”,而“万卷堂”牌号贯通三代。刘姓书坊九家,“日新堂”由宋迄元。虞姓书坊“务本堂”,由元迄明。又南宋初,杭州“荣六郎经史书籍铺”,是金人侵入开封时,从大相国寺东街迁来的;“陈宅经籍铺”,由陈起、陈思父子相继经营,数十年间,刻遍唐、宋诗集,被誉作坊刻本上品。
元代坊刻仍以建宁(包建安、建阳二县)平水为著。元世祖至元四年(1268年),迁平阳经籍所于大都(今北京),改名宏文院,大都又渐起为重点。至明代而四川、平水衰微,建宁、苏州、杭州犹盛。明中叶始,吴兴起而代替杭州,无锡、南京崛出,歙县重兴,北京依旧。清初,北京地位更高,南方则数南京、苏州、扬州。嘉庆时,建安麻沙镇大火,书坊焚尽,绵亘千年的建安刻书业顿落。
坊刻书须适应群众的购买力,定价不能高,成本要低,刻印工艺不如官刻、私刻。然而,因此粗制滥造,校勘草率,纸墨低劣,以至删减落语句,简化字体,歪曲损害内容,却为重大弊咎。故藏书家与治学者轻视坊刻,但那种坏现象,究竟是部分投机商所做,并非书商全都如此,而专刻书的长处仍不少,应加肯定。
古籍的注与疏,原来分别平行,南宋建安书坊始用合刻,并为一些古籍添制插图,加以参考资料,大大便利一般读者。日常用便览书、类书,官府、私人都不屑顾,全赖书坊编刻,平民百姓才得便览,如《古今事实类苑》《万宝诗山》《山堂考索》《国朝二百名贤文粹》之属。蒙童读本《千字文》《百家姓》《声律启蒙》《三字经》《千家诗》《唐诗三百首》,这些最基本的小书,官刻、私刻向不考虑,一直是由书坊包办,等于如今初小教材。小说、评话、戏曲、弹词之类,民间喜读乐道,官府、私人偶选刻极稀罕,例属书坊刻印热门,如宋代的《大宋宣和遗事》《京本通俗小说》;元代的杂剧《西厢记》《窦娥冤》;明代的传奇《琵琶记》《牡丹亭》,长篇小说《大宋中兴英烈传》《全汉志传》;清初的《长生殿》《桃花扇》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。这些通俗文艺作品,反映社会现实最力,赖坊刻大量流传,今日方得研讨。

王燕玉(1923-2000年),贵州遵义县人。1949年毕业于贵州大学中文系,先后在遵义豫章中学、遵义第四中学、贵阳师范学院附属中学任教。1973年调贵阳师范学院历史系,任历史文选教研室、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主任。1981年评为副教授,1988评为教授。王燕玉先生的研究领域涉及贵州古、近代史,贵州方志及中国文学史,中国古籍文献等领域,出版了《贵州史专题考》《中国文献综说》等专著,发表论文数十篇专题文章。参与编撰《贵州古代史》《贵州近代史》。
(来源:贵州省文史研究馆)